從沙漠回來,一直想寫點東西。這次我在沙漠里算是有所行動的:一個人走了大概20個沙丘,回望來路,已經看不見人影了,我不禁害怕起來,趕緊回走。早上4點鐘,我就從床上爬起來,去看據說很雄偉的沙漠日出。后半夜,人們都睡覺了,我還一個人跑到沙丘頂端,想體會一下伸手可以摸到星星的情景,可惜時候不巧,沙漠居然下了雨。我以為我的諸多行為能讓我對沙漠有所感受,寫起東西起來應該不至于空泛。可是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幾次提起寫作的架勢,卻怎么也無法落筆。寫什么呢?沙漠在那里陳列著,我覺得我的寫作姿態非常隔膜,且迂腐。我想起從黃河邊上坐著汽車一路搖晃著奔向沙漠的情景,沙漠在汽車兩邊一路展開,我甚至擔心汽車發動機轟鳴的聲音打擾了沙漠的寧靜。
是的,面對沙漠,可能我們的思路都錯了。我問自己,沙漠是可以治理的嗎?站在沙漠里,我開始懷疑那些人定勝天的說辭。現在我相信人類面對沙漠,首先需要建立的,應該是敬畏心理。即使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任何打算讓沙漠變綠的烏托邦思維,如果不是愚昧,恐怕只能解釋為狂妄。看看我們的周圍,只要有人光顧的地方,沙漠不是朝著綠色的方向發展,而是朝著更大的污染發展。什么叫沙漠污染?從呼和浩特出發,往庫布其沙漠的深處走,凡是有人正在開發的地方就有沙漠污染,天空是暗淡的,云朵臟了,沙子臟了,那些由人種植的、打算綠起來的樹木,此時此刻變成了枯朽的風景。遠遠看上去,這種人工制造的枯朽,比那些綿延著的沙丘更讓人孤獨,更讓人難過。
現在是需要我們建立敬畏之心的時候了。我曾經聽趙誠先生講黃萬里的故事,原來我們對黃河的態度與對沙漠的態度如出一轍。黃萬里先生認為,黃河的泥沙隨水而下,帶來的是寬曠的沖積平原,這幾乎是黃河文明的平臺。在某種意義上,黃河的泥沙含量技術是自然的理性選擇,一味的夢想黃河清,首先違背的,便是自然的法則。正是在這樣的理性層面,黃萬里先生有他獨特的治黃思路,堅決反對在黃河上亂修大壩。到晚年之后,黃先生又堅決反對修建三峽工程,理由同樣如此。可惜黃先生一介書生,沒有人聽得進他的大音,他一輩子都在上書,可是一輩子都沒能將自己的想法變成現實,黃先生簡直就像一個只有嘴巴沒有四肢的人,空泛的呼吁了一輩子。
三門峽工程的主要動機就是“圣人出,黃河清”的皇權思想。在這樣的意義上,黃萬里先生呼吁的,與其說是一種科學的治黃態度和方法,不如說是在呼吁一種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可是我們太相信自己的能力,太想在自然的面前有所功業,其結果顯然是破壞了自然的節奏,成為自然面前的笑柄。幾乎說出了真理的黃萬里之所以沒有人愿意采納他的意見,是因為他的理論從一開始就否定了圣人思維,可敬的黃萬里,他只敬畏真理。
黃先生帶著一生的遺憾走了,可是這些年我們依然在延續錯誤,依然對大自然缺乏敬畏之心,依然在為所欲為。自然的力量擺在這里,人類的行為肯定是有限的,這是我們需要重點建設的第一階段。回到人以及由人構成的社會本身,我們同樣需要建設一種有秩序的敬畏心態。比如我們提倡的人性、人的權力、自由市場等價值觀,這是一個良性社會的基本元素,如同沙漠和河流一樣,都由造物主賦予了不能更改的特質。作為管理性組織,我們需要某種敬畏之心,就像敬畏沙漠,敬畏河流,敬畏山脈一樣,來敬畏人本身。總有人想用強權的聲音和行為來遮蔽人,管制人。一種聲音被無限放大,而更多的聲音被強行遮蔽,他們像極了那些看上去強大但是內心虛弱的獅子和熊,他們為了放大自己的吼聲,首先想到的,不是提高自己的穿透力,優化聲音的性質,而是強行把其他的聲音封殺,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只能聽見一種聲音。
這顯然是一條錯誤之路!如同沙漠的神秘,如同河流的悠遠,人類只有敬畏,以及在敬畏基礎上的溝通,才有可能構建一種多元共存的制度。這樣的敬畏,不僅是一種理性心態,也是一種經濟學的方法;這樣的溝通,不僅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他人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