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以來,大量農民離開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到城市尋生路謀發展,已經成為備受矚目的一個突出的社會現象。這樣一個被統稱為“農民工”的以數億人口計數的巨大群體,他們在城市中的打拼,他們與故土和故土上的親人們的牽連,其間會衍生出什么樣的故事,他們的命運遭際會以怎樣的方式展開,令人懸想不已。不會有人懷疑,這個題材是一座文學的富礦,蘊藏了文學書寫的巨大空間和豐富的可能性。
許輝、苗秀俠的長篇小說《農民工》,就是這一題材領域的一個重要收獲。在小說中,張如意、劉麗芳、楊穩當、王四清等多位青年農民,遠離貧窮的家鄉皖西北阜陽農村,到千里之外的城市尋夢。全新的生存環境,卑微的社會身份,使他們改變命運的期盼變得十分艱難,到處受騙上當,遭人歧視,被人欺負。但他們憑借不懈努力適應了城市生活,也讓城市接納了自己,不但解決了溫飽,進而求自立求發展,一步步地開辟了新的天地。小說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跨度中,展現了他們的打拼經歷,描繪了他們的情感世界。這些內在和外在的經驗都具有一種鮮明的典型性和標本意義,在這個意義上,也使得這部作品成為了為農民工這一巨大群體精心書寫的一部命運長卷。
在這些個體人生起伏坎坷的命運遭際背后,折射出了一個宏大的時代主題,那就是中國社會城市化進程中產生的諸多問題和沖突。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農民工》是一部對社會轉型期的矛盾和困厄有著深刻洞察力的作品。農民工們背井離鄉來到城市,但卻無法在新的地方獲得靈魂的妥帖安放。他們在城市中生存,但卻不屬于城市。那種隔膜、疏離和尷尬,是無處不在的。這些讓他們始終自認為是異鄉人,難以排遣內心中的漂泊之感。相比物質生活方面的艱難窘迫,他們內心世界的苦楚和落寞更為強烈和深沉。這部作品的一個深刻之處,就在于它形象地揭示出即使是像張如意這樣的成功者,有了財富和社會地位,在寧城買了房子,娶妻生子,把母親也從鄉下接來同住,但內心中仍然難以融入城市。他的處事方式打上了鮮明的農業文明的烙印,婚喪嫁娶、開業剪彩等,一應按照鄉村的方式。小說描寫了有著數千年歷史的農耕文明傳統的深厚與其親和人性的美好的一面,也揭示了這種傳統在現代生活方式的大潮面前所遭遇的挑戰和沖擊,以及在這種傳統哺育下成長的人們的迷惘和無奈。在此意義上不妨說,從這部長篇小說中也可以獲得諸如社會學等學科的觀察視角和認知價值,對于這一段歷史的研究者來說,它同時也具備了某種文獻的意味。
當然,這一切首先都是筑基于作品的出色的文學呈現之上。這是一部樸素的、接地氣的作品,真實感是其最為厚重的底色。作者并無意人為地追求故事的曲折離奇,但主人公們的尷尬身份,他們所生存其間的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變革時代,這些因素的充分交集,本身就已經很自然地構成了豐富的戲劇性,人物命運、故事進展跌宕起伏,足以讓人沉浸不已。讀這部作品,一幅色調復雜、五味雜陳的生活圖景在眼前緩緩展開。我們可以看到改革發展中的社會的奔涌活力,感受到主人公們身上閃耀出的美好的人性之光,并由衷地相信這種真善美的人性正是社會有序發展的重要支撐和保證,同時也看到種種的不如意、缺憾甚至是丑惡。小說最后部分對鄉村現狀的描寫尤其令人觸目驚心:鄉村普遍空巢化,土地大量撂荒,夫妻一方長年在外打工引發婚姻危機和道德失范,孤苦無助的老人,缺少關愛的留守兒童,等等。這一切在小說中都有著生動的表現。盡管作者用一種冷靜克制的筆觸描繪這一切,但字里行間依然流淌著悲憫之情。現實主義文學創作關注國運民瘼的憂患意識,在這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有力的繼承與發揚。
一部長篇小說的成功,離不開作者對于這一文體的審美品格、內在藝術特征的自覺和遵循。其中人物塑造的生動傳神尤其重要。這方面,《農民工》有著不俗的表現,塑造了幾位能夠給人留下較為深刻印象的人物。張如意的成功,就在于他身上既有中國農民的傳統美德,又不斷自我培植符合新時代要求的稟賦能力。他吃苦耐勞、勤奮認真。他重義氣,遠赴東北救援身陷困境中的鄉親,呵護關心受工傷殘疾的鐵孩,為其找對象成家蓋房子。他講誠信重然諾,克服困難歸還借款,并因此獲得了開發商的信任,得到了項目,收獲了第一桶金,奠定了事業發展的基礎。劉麗芳自重自愛、對感情認真而執著,以女性的聰慧、善解人意和韌性,拓展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綽號“花被子”的楊穩當,處事機靈,頭腦活泛,但他本性中的質樸,卻隨著在城市生活時間的增加而逐漸喪失殆盡,他的虛榮心、貪圖占便宜走捷徑的念頭,最終導致了他的人生悲劇。在對不同人物的描繪和臧否中,這部作品隱含著這樣一個重要思想:土地是道德的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