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謂我尖銳,許多人以為我的尖刀是戳向他人,戳向我的敵人,但其實,同時也戳向自己,我是我自己最大的敵人。
上了一學期日本文學,想想,必須給學生放一部片子:《華之亂》。片子很長,時間少,為了放它,頗費了些腦筋。為什么偏要放它?因為它描述的是作家。這是極其關鍵的,比文本還關鍵。寫作第二位,什么樣的人寫更重要。越來越這么覺得了。
選擇理想主義,勿寧是把自己放在烤片上烤,有潔癖的人,首先把自己擺在陽光下曬。侯虹斌《長信宮詞》里的班婕妤就是有潔癖的,她把世界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太理智,"水太清則無魚",所以周圍人都不喜歡她,乃至忌諱她,就連她"苦苦服侍了十多年的男人"、曾經很想擄獲她甚至幾乎擄獲了她的漢成帝劉驁,都說她太討厭。所以當她自求去侍奉太后,皇帝立即批可,還怕她意志不夠堅決,令黃門給增成舍頒下詔書,還送來厚賜,把她逼到無可回頭的境地。
女知識分子不招人愛,許多男人都這么覺得。女人必須"很傻很天真",而知識恰是讓人聰明和深刻。這是一個男權的世界,所以班婕妤的父親老早就對她預言,"你是一個剛烈的女子,以后要吃苦頭了。"父親對女兒品德和才藝深懷許意,但是品德和才藝又會讓她活不下去。然而她又必須活下去。為了活下去,她又只得放棄了尊嚴,躲在太后的羽翼之下。
豈止是活,她其實也是斷不了人間俗念的。這更可悲。認識班婕妤,是我十幾歲時,很偶然地讀到她的《團扇詩》:"常恐秋節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當時沒記住作者名字,只被這詩里的絕望和感傷所吸引,現在看,這詩里對皇恩是很渴求的。確實,她也爭寵,也嫉妒,當趙飛燕告訴她自己被封為皇后,她也"抑制不住的酸氣直往頭上跑"。我們憤世嫉俗,但其實我們也在這俗世之中,我們也免不了俗,甚至也很俗。我承認,《長信宮詞》最打動我的,是這一點。世人謂我尖銳,許多人以為我的尖刀是戳向他人,戳向我的敵人,但其實,同時也戳向自己,我是我自己最大的敵人。我知道其實我很怯弱,我只敢在有限的范圍內抗爭。
自己能發現自己的問題,并不是問題全部。人常是自己發現不了自己的問題,這些問題,處在盲區,所以人仍能責人,仍會覺得冤屈。比如班婕妤,就有貌似無可指摘的理由--她對漢成帝性格不滿,謂對方懦弱、無能,還不滿于他的大權旁落。敢情皇帝就應該手握大權,就應該行使皇權,就應該霸道--這就是世俗普遍認可的邏輯,有意無意間就出現了。在這種邏輯之下,懺悔是有限的。
認識侯虹斌,是因為對我《抓癢》的討論。侯虹斌在對我的書評中,有一個觀點:"我只相信一個很樸素的真理:人是有理性的。盡管我們的生活充滿了荒誕,我們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盡管面對誘惑時,我們管不住自己,總是一再陷落;盡管我們渾身都是性格弱點,甚至蠢得傷天害理--可是,我們還不至于墮落像個瘋狗一樣,四處撞墻,四處咬人。"即便是咬人,也是可以辨析的,比如班婕妤。作者說班婕妤"一直是在和自己的命抗爭,可是,她越掙扎,只有變得越壞。她的自覺沒有挽救她,反而敗壞了她。"其實未必。無論人有多大的錯,只要有掙扎,就會有向上的趨勢。這已經就值得欣慰了。我更愿意把班婕妤看成一個理想者,一個具有理想主義趨勢的人。那種純粹光明的、"牧歌式"的理想主義太虛假了,我們要像老托爾斯泰理解謝爾蓋神父那樣理解理想主義,即便皈依上帝,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說到宗教,我想起一個事。曾經,我和一個友人去寺廟,友人有心遁入空門,但又擔心遁入空門了,仍然不能免除煩惱,就一再問起這問題。其實,遁入空門不等于立刻就進入了理想的境地,只能說,你已經走向了理想,你有了這種趨勢。有趨勢,就有光,就有希望達到,哪怕最終沒有達到目的。人生不就是一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