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警還是紫禁城外先發現的。東交民巷的意大利消防隊的救火車開到紫禁城叫門,里面還不知是怎么回事。這場大火經各處來的消防隊撲救了一夜,結果還是把建福宮一帶包括靜怡軒、慧曜樓、吉云樓、碧琳館、妙蓮花室、延春閣、積翠亭、廣生樓、凝輝樓、香云亭等一大片地方燒成焦土。這里是清宮里貯藏珍寶最多的地方,究竟在這一把火里毀掉了多少東西,至今還是一個謎。內務府后來發表的一部分糊涂賬里,說燒毀了金佛二千六百六十五尊,字畫一千一百五十七件,古玩四百三十五件,古書幾萬冊。這是根據什么賬寫的,只有天曉得。
在救火的時候,中國人,外國人,紫禁城里的人,城外的人,人來人往,沸騰一片,忙成一團。除了救火還忙什么,這是可以想象的。但紫禁城對這一切都表示了感謝。有一位外國太太也親自上陣,并且在指揮中國消防隊員的時候,手里的扇子也濺上了中國人的血。后來她托人把這扇子拿給我看,以示其義勇,我還在上面題了詩,以示感謝。這場火災過去之后,內務府以雙料的感激心情,除用茶點廣為招待救火者之外,一筆“酬勞”費又花了六萬元。
要想估計一下這次的損失,不妨說一下那堆燒剩和“摸”剩下的垃圾的處理。那時我正想找一塊空地修建球場,由莊士敦教我打網球,據他說這是英國貴族都會的玩意兒。這片火場正好可以做這個用場,于是叫內務府趕快清理出來。那堆灰燼里固然是找不出什么字畫、古瓷之類的東西了,但燒熔的金、銀、銅、錫還不少,內務府把北京金店的人找來投標,結果一個金店以五十萬元的價格中了標。據說當時只是熔化的金塊金片就撿出了一萬七千多兩。金店把這些東西撿走之后,內務府把余下的灰燼裝了不少麻袋,分給內務府的人們。后來有個內府官員告訴我,他叔父那時舍給北京雍和宮和柏林寺每廟各兩座黃金“壇城”,直徑和高度均有一尺上下,這就是用麻袋里的灰燼提制出來的。
起火的原因和損失真相是一樣地查不出來。但我疑心這是偷盜犯故意放火滅跡的。過不多天,我住的養心殿東套院無逸齋的窗戶上又發現了火警,幸好發現得早,一團浸過煤油的棉花剛燒著,就被發現了,未致成災。我的疑心立刻又發展了一步。我認為不但是有人用放火滅跡,而且還在謀害我了。
事實上,偷竊和縱火滅跡都是事實,師傅們也沒有避諱這一點,而對我的謀害則可能是我自己神經過敏。我的多疑的性格,這時已顯露出來了。按清宮祖制,皇帝每天無論如何忙,也要看一頁的《圣訓》(這些東西一年到頭擺在皇帝寢宮里),我這時對雍正的《批諭旨》特別欽佩。雍正曾說過這樣的話:“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萬不可信人之必不負于己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他曾在親信大臣鄂爾泰的奏折上批過:“其不敢輕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訣。朕從來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又說對人“即經歷幾事,亦只可信其已往,猶當留意觀其將來,萬不可信其必不改移也。”這些話都深深印入我的腦中。我也記得康熙的話:“為人上者,用人雖宜信,然亦不可遽信。”康熙特別說過太監不可信,他說:“朕觀古來,太監良善者少,要在人主防微杜漸,慎之于始。”祖宗們的這些訓諭,被這幾場火警引進了我的思索中。
我決定遵照雍正皇帝“察查為明”的訓示行事。我能想出來的辦法,不過是找身邊小太監來打聽,再有就是自己去偷聽太監們的談話。后來我在東西夾道太監住房的窗外,發現了他們對我的背后議論,說我脾氣越來越壞。我聽到了這類議論就更犯猜疑。在無逸齋發現火警這天晚上,我再到太監窗下去偷聽,不料竟聽到他們這樣的話:
“這把火沒準就是皇上自己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