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是個藝術家,可是他只是活自己性情的藝術家,有極高的藝術天賦,卻缺乏現世生活的能力,文韜武略沒有同時具備。又永遠只照自己的藝術之眼描繪世界,既不參與任何藝術組織,又沒有發起過任何藝術運動,繪畫也不屬于任何流派,可說之事,實在寥寥。
在感覺上,常玉離我們是遙遠的。從上世紀初到本世紀的此時此刻,不過百年有余,常玉已然伸手不可觸及。并非是歷史那么遙遠,他的活生生的人不過剛與我們擦身而過,但比起他同時代的、與我們近之親之的徐悲鴻,對他的陌生感是顯然的。從時光與情感上感覺遠,從藝術史的角度,也遠。
藝術史是遲醒的眼,它從一開始并不眷顧只為自己活的人,對不聲不響的天才的接納與發現,以及欣賞,總是姍姍來遲。
好在常玉的藝術本身,那一番才情與驚艷,將他自己穩穩地立于藝術史中,好似一個喜歡藏貓貓的頑皮的人,要我們多待些時日,多有些耐心,多花些功夫尋找,才于陡然驚喜中,對他說:啊,常玉,你也在這里么?
從出生上來說,常玉是非常幸運的。書香門第與富裕之家,奠定了他受培育、習書畫的大好基礎,不然哪里有條件奢談藝術。
上世紀之初的偏遠之地、四川盆地東北部的南充順慶,雖然是個小地方,卻有川蜀之地特有的富庶氣質與人文底蘊。
常玉的父親常書舫是個深愛書畫的人,在鄉紳中比較有遠見卓識,對子女的培養極為上心,供玉食,教修養。家和萬事興,見識定素養,兒女輩中果然教出了幾個會經商、懂治學的好才子。只是常玉的天性,既不同于商業頭腦發達的大哥常俊民,也不同于富有治學頭腦的畢業于日本早稻田大學的二哥常必誠,率真活潑有余,嚴謹自律不足。他自小偏愛藝術,對線條與色彩敏感異常,總跟在父親身后寫寫畫畫,不多時就顯露過人的藝術天賦,令父親大喜過望。
待常玉年歲稍長,父親便厚禮請來清末民國的蜀中大儒趙熙(1877-1938年),親授常玉詩文與書畫。無怪乎,無論常玉離開中國多少年,無論他多么深諳西方現代藝術,其繪畫筆觸里,總是閃耀著一股清秀的人文氣,東方意味濃郁。
從9歲長到14歲,常玉在才情冠絕一時的趙熙先生身旁,專心習修了五年書法與繪畫。
耳濡目染來的秀逸,那可是根子上的。14歲少年初成,書法筆力漸長,繪畫有了根基,可以送出家門見更大的世面了,常玉便被送到千里之外的上海美術學校就讀。
老派的中國人民,多自發地重視兒孫輩骨子里才學與氣質的培養,比較昌盛的家族,較之于普通人家,更講究修身治學。受教育的錢從來不是問題。長兄常俊民在家族里可謂一派兄長風范,精于經商而現代意識開闊,引進日本機器與設備辦工廠,開出四川最大的絲織廠,掙得家業龐大。對手足之情的弟兄們也竭盡仁愛,想讀書的供讀書,想出國的送出國,想畫畫的就畫畫。要說后來的常玉有公子哥兒的作派,不知金錢可貴可愛,不懂專心追求經營自己的藝術,也是家里一路養出來的不入世,天生的性情,半點改不得。讀美術學校之前,常玉的繪畫已是相當不錯,書法甚至比繪畫更好,以至于他覺得不用在美術學校呆許久。美校讀書一年,常玉便去日本看望二哥常必誠。那時他的二哥早已從早稻田大學畢業,正在日本經營絲綢生意。在日本也僅一年,二哥回國辦廠,離不開親人的常玉也就隨之回來,在二哥上海新開的牙刷廠里發揮所長,為產品作廣告與包裝設計。雖然只在日本稍作停留,于上海讀書做事的時間也不長,可聰敏的常玉,對于東方藝術的見聞,又自然更多一層心得,為他日后獨樹一幟的繪畫藝術,打下血脈與骨髓里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