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閥大抵有外號,張勛的外號是“辮帥”,因為他在進入民國之后,還堅守自己腦后的辮子。其實,當時留辮子的軍閥還有一些,某些西北的小軍閥包括北洋老將姜桂題,都拖著辮子,但只有張勛被稱為“辮帥”,大概由于他不僅自己留,麾下一萬多定武軍都留辮子的緣故。
張勛在歷史上,名聲不好。在一個進化論主導的時代,癡迷地留戀前朝皇帝,不僅在身體膚發方面身體力行,而且操練出了一場復辟大戲,弄得北京城一時間滿街都是辮子。如此作為,想不挨罵,難。不過,國家大事不見得人人都關心,進化論其實只是知識精英的意識形態;中國人看人,還是人品、秉性這一套,就當時而言,在某些人眼里,張勛是個憨憨的實心眼漢子。盡管張勛凈鬧反動的事,軍閥圈子里很少有人說他不好。跟張勛關系最鐵的,要數號稱講義氣的胡帥張作霖,張勛復辟之后,成了眾矢之的,只有他一直在為張勛說好話;直皖戰后,胡帥在北京政府有了說話的份額,就鬧著給張勛平反。當然,秦檜還有兩個好朋友,武夫之間的交情也許算不得數。但是,在北京的梨園,張大帥的口碑也相當不壞,人人都說張勛的堂會,給錢多,和氣,不耍武人脾氣,不強人所難。
其實,最喜歡張勛的,是江西人,尤其是江西奉新縣的人,而張勛的家鄉奉新赤田村的鄉親們,男女老幼,個個都愛死了他們的張大帥。民國時期,北京的江西會館、南昌會館,都是張勛建的,奉新的會館,居然建了五個。江西會館要算是北京最豪華的西式建筑中的一座,不僅有洋樓花園,而且能自己發電,在里面唱戲,從來都是燈火通明。在北京求學的江西籍人士,只要求到張大帥名下,沒有不給錢的,至于奉新的大學生,個個都被張大帥養著,吃穿度用,一切包圓。赤田村的老鄉,張勛每家奉送大瓦房一座,缺什么,張嘴說話,張大帥管。每逢過年,到張勛駐地徐州的火車上,塞滿了江西的老表和老表們的鄉音,那是上張勛那里去拜年的喧鬧。當然,拜年不白拜,除了白吃白喝之外,還能帶點銀子走。
在那個時代,但凡是個軍閥,就都在乎鄉誼。曾任山東督軍的張懷芝說過,刮地皮也得在外省刮,即使做了土匪,也不在家鄉作案。湖南軍閥何鍵“非醴勿聽,非醴勿用”(何是湖南醴陵人),閻錫山則“學會五臺話,就把洋刀挎”(閻是山西五臺人),張作霖“媽拉巴子是路條,后腦勺子是護照”(張是營口人,媽拉巴子是營口人的口頭禪,而后腦勺子是營口人的體貌特征)。在戰亂年代,作為一個軍事集團的頭目,借助血緣和地緣紐帶,捆綁自己的集團,一點都不奇怪。不管怎么說,還是自家人靠得住,所謂的在乎鄉誼,就是用自己的家鄉人為自己修筑一道堅固的城墻。不過,奇怪的是,張勛對老鄉好,卻并不讓這些人到自己隊伍里來做事,他的辮子軍并不是他的家鄉子弟兵。也就是說,張勛跟他的同類不一樣,他的重鄉誼,沒有多少實用的功利目的在里面。
實際上,盡管張勛混的地位不低,但始終只是一個鄉下的土佬,對鄉親施恩,既是富貴還鄉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也是照顧鄉里的一種古老習俗。一個外國記者采訪過他,回來說,張勛絕不是一個政治家,倒更像一條兇猛的看家狗。的確,張勛就是這樣的一條愚忠的狗,忠于清室是愚忠,重視鄉誼是愚善,所有的感情投放,都有一個文化習俗劃定的對象,走到哪里,爬得多高,都難以改變。也正因為張勛的“愚”,兵微將寡的他才成了督軍團的盟主,自己還以為是眾望所歸,被大伙“忽悠”得一頭扎進了北京,為段祺瑞趕走黎元洪火中取栗還不自知,以為可以借機實現自己的理想,恢復大清江山,他做“中興”第一人;待到全國一致聲討,段祺瑞組織“討逆軍”打回來,才氣得直跳腳,不僅丟了作為命根子的軍隊,還落了個復辟的惡名。